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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短篇小说写的是两个孤苦女性的晚年人生及她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谊。大昭丧夫丧子孤身一人,和已有家室的男人苏宁保持了多年的婚外关系,但在绝症来袭时,她所能依靠的,还是那个终身未婚跟养女关系疏离的好友和生。两个孤独的畸零人,抱团成就了血缘之外人间难得的亲情和温暖。小说舒缓平静哀而不伤,颇有韵味,也颇见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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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

□马 可

医院的过道上全是消毒药水味,想必是刚有人用带有药水的拖把拖过地,和生从过道上走过的时候这样想着。珞彤工作的这家医院是专科医院,平时住院的人不多,和生每次来,都见走道上空荡荡的。和生之所以不喜欢这里,就是因为它空荡荡。这种空荡荡让人心里不踏实,它和那些让人感到踏实的医院不一样,那些医院像菜市场似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动,但在这家医院的过道上却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有一次和生问珞彤:“这里有病人吗?”珞彤笑笑说当然有了。那时候珞彤才刚到医院上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她不是和生的亲生女儿,是和生捡来的弃婴。二

十六年前,和生把珞彤抱回去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可怜,还没想到要收养她。珞彤当时就被扔在和生的房子外面,那天天气特别冷,刚下过大雪,雪花像棉花一样落在树杈上。珞彤已经冻得哭不出声,脸紫了,眼睛鼻子拧到了一块儿。和生把她抱回去,心想可能活不成了。

“即使是一只小猫,我也会收养的,”和生说,“更何况这是个人。”

和生这话是对大昭说的,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因为没结婚怕寂寞才想养珞彤,而是觉得珞彤应该有人照料。

“她真是命大啊,”大昭撇着嘴说,“你说会不会是谁未婚生子啊,养不了才放在这里的。”大昭一说话表情就特别丰富,鼻子眼睛都动起来。

这倒是有可能的,和生想,珞彤身体方面没什么问题,抛弃她的人应该不是因为她有病才抛弃她的。

星期一和生去见珞彤,是为了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和生以为她会反对,以她的性格,不反对至少也会板下脸来哼一声,但珞彤这次只是抿抿嘴,什么也没有说。珞彤嘴唇上方有个白色月牙样的疤痕,是小时候和生带她去乡下时被一头羊顶了留下的,从那以后珞彤就变得不爱说话,和生也因为亏欠她,什么事都顺着她。过了这么多年,那个疤痕都几乎看不出来了,她涂上遮瑕霜,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但这天她没化妆,那个疤痕就在暗处闪了一下。她垂着眼睑,一眼都没看和生。“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她说,“那你就这么做好了。”

自大昭病后,珞彤一次也没去看过大昭。珞彤认为,大昭只是和生的朋友,和她关系不大。不过在珞彤还没有离开家独自生活之前,每到过年过节,大昭都会来和生家和她们母女相聚。那多半是因为苏宁要在家陪简珍和儿子,抽不出空来陪大昭。大昭一来,珞彤一般都不怎么说话,有时还会对大昭翻白眼。大昭在和生家住的那两年,珞彤住在学校,连周末也很少回家。

大昭是和生的好朋友,以前她们一起在保险公司上班。大昭的丈夫和儿子先后都死于一种罕见的遗传性心脏病,为了给他们治病,大昭把房子给卖了,没地方住,才搬到和生家。和生觉得后来她之所以又搬了出去,是为了苏宁。她已经和苏宁好了一年多了,应该有个单独的地方用来约会。大昭说不是,她搬走只是不想再麻烦和生。“你恐怕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了。”大昭说。和生没什么个人问题要考虑,她不是没想过结婚,上学的时候喜欢过班里的两个男生,毕业后也喜欢过一两个人,后来又有一个同事喜欢她,但她都没和这些人发展出不同寻常的关系。

“你不想跟我去看看她吗?”这时和生又问。

“我要值夜班。”珞彤说。

“你就跟我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与珞彤的冷淡相反,每次大昭一提到珞彤,就夸她安静、懂事,“不用大人操心”“你养她养对了”。

珞彤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什么也没说,只管往和生手里塞钱,说:“这是五百块,你替我买水果给大昭,就算我看过她了。”

和生想,她和大昭缺的不止这五百。

星期六还是个大晴天,到星期天天气就变了,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连屋子里都潮乎乎的。她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和生早几年开服装店时买下的。那时生意比现在好做得多,和生还用心地把房子装修了一下,虽说只是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住起来却非常舒适。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一张躺椅,躺椅是藤编的,很细腻,不像竹的那么粗糙。大昭没来之前,和生喜欢躺在上面打盹,大昭来了之后,就把躺椅霸占了,躺在上面看电视,不过通常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除非遇到自己特别想看的电视节目。

大昭说她想吃羊肉火锅,用火锅来驱驱寒气,和生就出去买羊肉。和生并不喜欢春天吃羊肉,可一想到大昭能这样高高兴兴吃羊肉的日子没有多少,就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反对了,一切都按大昭说的办就行。她把羊肉买回来,把冰箱里的鱼、白菜、豆腐、土豆、毛肚、番茄拿出来洗干净,煮成一锅,最后又把电磁炉搬到桌上,和大昭两个人对着锅涮羊肉。

大昭的鼻尖很快就冒出汗来,脸也变得红润了,可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和生想着,虽然她希望大昭的健康状况,没有医生说的那么糟糕,但事实就是这样。她想起以前她们一道在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大昭坐在她对面,经常会拿出随身带着的化妆镜察看自己的脸。她一边检查脸上有没有长出新的皱纹,一边和和生聊天。“这里又是一颗。”她会说,“这是青春痘,可我已经不青春了呀。”如果两样都没有,她就开始说毛孔粗大,需要买化妆品来收缩毛孔。

大昭比和生小两岁,皮肤比和生嫩白,也比和生会化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引人注目。和生通常只梳一个发式,她的头发剪到耳垂下面,她的脸又长又尖,鼻尖又瘦又薄,让一开始见到她的人,会以为她为人尖刻,但其实她人很好。大昭要比她圆润得多,经常变换发型,头发一会儿烫卷,一会儿拉直,每天都要化妆,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个粉红的苹果。

一直都是这样,大昭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和生却不修边幅。现在却完全不一样,倒是和生要更注重颜面问题了。和生觉得,再怎么样,一个人的变化也不该那么大,虽然生了病。但医生说大昭现在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再过几个月,那会更不一样”。

还能怎么样呢?和生生气地想,难道还会变得和骷髅差不多吗?现在的大昭已经完全没形了,体重降了那么多,以前最胖的时候,她的体重可是将近七十公斤,现在连五十公斤都不到。以前的衣服不能再穿了,束之高阁,重新买了新的来。那是些窄小的,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衣服。“我以前就想有现在的体重,”大昭说,“可总也瘦不下来。现在倒好了,我可以穿以前不能穿的衣服了。”那些衣服不怎么样,大昭是想自己也穿不了多久,不用买得太好。

和生把涮好的羊肉全都放在漏勺里,等汤都滤完才放进大昭的碗,她自己的碗,就只放了芝麻酱。芝麻酱是她唯一喜欢的调味品,她不喜欢吃大蒜,也不爱吃辣椒,以前大昭特别能吃辣,现在在和生的劝说下不吃了。

大昭吃了一点就饱,她说:“我只吃了豆腐,还吃了番茄。肉吃了一片,我怕不消化。”

“你应该再吃点生菜,”和生说,“煮在汤里的很好吃。”

“我吃了。”大昭说。她站起身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机看体育节目。

“我最近越来越能吃。”和生说,“我就老是觉得饿。”

“你干活太多,干了两个人的活。”大昭嘴上说着,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自从生病之后,大昭就自动跟苏宁分了手。他们来往已经将近十年了,苏宁一直没有跟简珍离婚,和生不知道是简珍不愿意离,还是苏宁就从来没想过要和简珍离。大昭从来不向和生透露实际情况,每次和生只要一提,她就用别的话来搪塞。和生觉得这是大昭自己的私事,也不好过问。和生认识简珍,只是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来店里买糕点,每次买得还不少,”林达说,“她可是我的大主顾。”

那是和生为了凑齐这笔钱,去找林达借三万元时的事。她没想到林达会一口答应下来,赶紧说以后慢慢还他。“还不还无所谓。”林达笑着。但和生觉得林达说的只是客气话,男人一般都会这样说,以显示男子气概,如果不这样说,好像就会显得太小气,但和生知道,做生意的,哪有不在乎钱的?“三万块也只是我面包店一个月的租金。”林达安慰她,“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回去的路上和生想,肯定是要慢慢把林达的钱还上的。

苏宁在二十年前就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经营得还不错,他和简珍一人有一辆车,还有一套大公寓。那套公寓离和生经常去的超市不远,和生有时候会在超市见到他和简珍。就在不久前,和生还遇到过他们,两次都见到他们的购物推车上堆满食物,当然还有其他日用品。两次都是苏宁推车,简珍走在旁边。

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和生还能和他们聊上几句。简珍谈到了大昭。“有你照顾她就好了,”她拉着和生的手,很亲热的样子,好像她们很熟,“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肯定很欣慰。我一直想着去看看她,总是忙,抽不开身。看看下周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她。”说完她扭头望着苏宁,“我们下周有空吗?老苏。”苏宁没有马上接茬儿,可能是因为看到她一脸苦相,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他们当然没有来看大昭,不过和生认为,大昭也不想他们来看她。一个人和和生待着,是大昭现在唯一的想法。所以再在超市碰见苏宁和简珍时,和生就没跟他们说话,远远地点了点头就走了。

和生去了汽车修理厂,她想找苏宁问问,如果要买二手车的话,应该买什么样的车。和生去的时候,只有苏宁一个人在。简珍在厂房二楼布置了一间茶室招待客户,顺便卖些茶叶,周末的时候,她通常会留在家,陪从大学城回来的女儿。

苏宁比大昭大三岁,算起来刚好五十,看模样却像四十不到。他头发浓密,方方的下颌,给人固执阴郁的印象。他带和生去厂房转了一圈,指给她看哪些车是适合的。

“如果走的路远,这样的车比较合适,”他指着一辆越野车说,“车厢宽大,底盘又高,只有这种车才便于作长途旅行。是四轮驱动的,轮胎摩擦力又强,防滑,排气管还高,马力也很大,上坡不吃力。”

和生知道,这样的车不便宜,即便她和大昭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再加上从林达那里借的钱,大概也够不上买这样一辆。

苏宁想想又说:“还不能买太旧的,要是太旧,万一路上出了故障就麻烦了。你会修车吗?”

和生说不会。

“那就不能买太旧的。”停停,他又问,“你有驾驶证吗?”

和生说有。

“但你平时很少开,对吧?很多人都有驾驶证,但平时很少开车。”

要是简珍在,说不定是不会赞成让几乎没开过车的和生碰车的,苏宁却说先找台车让和生练练。“先在厂区里开,如果开得还行,我们就到马路上。”苏宁说。和生战战兢兢上了车,打着火,在厂区的空地上开起来,苏宁就一直在一旁指点。和生刚开始还不习惯,但一小时后就不再磕磕绊绊了。“你学得很快。”苏宁鼓励她,“我们去路上开。你要是不会错车、让车,等于还是不会开。”

和生考驾照的时候,都有教练在旁,她确实没一个人真正在公路上开过。这次她一上路尽管只是把车开在慢车道,但只要从后视镜一看到有车跟上来,就开始头晕。

“没那么可怕,”苏宁说,“他们不会故意来撞你,你开你的就行。”

车好不容易开出城的时候,和生手上全是汗。

“有我在旁边,你怕什么?”苏宁让她胆子大一点,“你不要这样死死抱着方向盘不放,要把方向盘看成工具,而不是什么要抓住不放的东西。”

和生愣了一下,很想说:“大昭可没有要抓住你不放。”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他没有那么讨厌,至少没有她之前想的那样讨厌。

路边的河沟已经起了绿意,田里更是绿绒绒的。已经是春天了,两边的梧桐树上已经长出了新芽,还有河边的柳树,叶子也已经长大了。风吹过来的时候,和生感觉心旷神怡,她想,在这之前她怎么没有注意到?自大昭病后,她就一直在照顾她,连服装店也暂时关门了,只在家和医院两个点之间跑,可能就是这样,这些事让她太紧张了。

“我们别再往前开了,”苏宁说,“再往前就要出昆明了。”

“出昆明还早,”和生嘴上说,却还是把车停住,“我的腿为了踩刹车都已经发抖了。”

“不用紧张,没事。”

过去十年,大昭每个星期都在等苏宁。星期六对她来说就是节日。如果说前面五天,她就像死了一样,那么到星期六她又活了过来。应该说到星期五,她就已经有活过来的迹象。她开始兴奋,想着为即将到来的苏宁做什么好吃的。到了星期天,那种鲜活劲还没有散去,和苏宁一整天的相处,让她精神愉快,但从周二又不行了,她开始焦虑,害怕自己某些方面让苏宁失望,他再也不会来了,这种焦虑在周四达到顶点。一般来说,那天晚上苏宁会打来电话,说周六会过来,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放松下来,开始憧憬着即将来到的周末。

和生认为大昭的生活就是一个可怜的循环。“她完全把自己交给别人做主了。”她对珞彤说。珞彤对大昭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才开始谈恋爱,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和生见过那个人一次,算有礼貌,只是太自大了。和生没把自己对那个人的看法告诉珞彤,他们已经约定毕业后就结婚。处于幸福中的珞彤,对他人的痛苦置若罔闻,就像它们根本不存在,和生怎么能指望她理解大昭?

和生自己也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大昭生活中的不幸把她击垮了,谁给她一点温暖,她便停在那里。她对什么都不在乎。她和苏宁的关系维持了十年,苏宁和简珍都没有要分开的迹象,她也不着急。“他只是下不了决心。”大昭说。大昭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像小学生一样啃着指甲。她一有烦心事或焦虑就咬指甲。“他就是心软。”啃完指甲后她接着说。

得知罹患癌症后,她倒是抱着和生哭了一场,眼睛肿得像两个鱼泡似的。“没事的,这真的没什么。”和生只能安慰她。和生也想哭,她恨自己除了这句话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词。

和生从医院回家,大昭正在晒被子,她们晒衣服都是在阳台外面的防盗笼,和生在那里拴了一根绳子,衣服和被子都可以挂在上面。“天气已经热了,这么厚的被子用不上了。”大昭从阳台进来时说,“我明天再洗一下衣服,把该打包的打包起来。”

“你不用那么累。”和生说。

“这用不了多少力气的。”大昭笑笑。

和生洗青菜的时候,大昭就在一旁切香肠。大昭刀功好,又有耐心,能把香肠片切得很薄,她把香肠整齐地摊平在盘子底上的时候,和生去厨柜取酒。她在那里放了三瓶酒,两瓶红的,一瓶白的,回来的时候她故作欢快地对大昭说:“我们喝酒吧。”她觉得她们应该高兴,虽然可能买不了那么好的二手车,差一些的总是能买,这并不影响她们的计划。于是她边说边晃着手里的酒瓶,好像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大昭已经把香肠切好了,走到桌边,望着和生说:“只要一辆旧车就行。”

“当然,没问题。”和生把酒瓶放在桌上,腾出手来拍了拍大昭。

“要是她半路上死了怎么办?”珞彤问过和生。

“那我就把她埋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二期)

马可,云南昆明人,大益文学院编辑。在《滇池》《边疆文学》《江南》《野草》《四川文学》《香港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十月》等刊物上发表有小说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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